本文作者:访客

AI生成音乐,是一种亵渎|赵宏X沈媛

访客 2025-05-02 16:01:22 10969
AI生成音乐,是一种亵渎|赵宏X沈媛摘要: 何谓“会听音乐”?艾伦·科普兰(Aaron Copland)在《如何听懂音乐》中有非常细致的音乐聆听教程。最重要的是,必...

AI生成音乐,是一种亵渎|赵宏X沈媛

何谓“会听音乐”?
艾伦·科普兰(Aaron Copland)在《如何听懂音乐》中有非常细致的音乐聆听教程。最重要的是,必须“全神贯注地听,有意识地听,调动我们全部的心智去听,尽可能不带偏见地去听各个时期、各种流派的音乐”。这是很难的,古典音乐大多没有歌词,不少都是演奏时长几十分钟的鸿篇巨制,许多人很难耐心听下去。
其实音乐从创作到出版、从演奏到传播有种种“理性”过程,这让我们更容易听懂音乐。

AI生成音乐,是一种亵渎|赵宏X沈媛
《如何听懂音乐》 [美]艾伦·科普兰 著,曹利群 译 百花文艺出版社|新经典文化,2017-1

管风琴演奏家、中央音乐学院教授沈媛创立“知识音乐会”,结合音乐演奏与知识分享会,从全球史、经济学、文学、哲学等角度来解读古典音乐。她认为音乐是理性和知识的交响,但其中也必然时时迸发着感性的火花。
2024年度刀锋图书奖推委会成员、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赵宏作为法学研究者和数十年的古典音乐爱好者,认为音乐的理性化程度比之法学有过之无不及,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能够将音乐拆解成一条条法律条文。
在《新周刊》举办的“刀锋时间”沙龙上,我们与沈媛、赵宏一起聊了聊音乐中的理智与情感,以及AI生成的音乐为什么不是音乐。
以下为对谈摘要。
高度理性化的音乐, 却可以表达最丰富的情感
《新周刊》:很多人会想当然地认为,“音乐是感性的,法律是理性的”。但音乐的创作和演奏,其实相当理性化;而理性的法律最不可缺少的东西或许就是人性的温度。
赵宏:我开始听古典音乐之后,触动最大的地方之一,就是大家忽视了音乐本身的理性化程度。比如说“贝五”(贝多芬《c小调第五交响曲》)。我们总以为贝多芬灵机一动就写出一首非常完整的交响曲,但实际上,它里面有非常复杂的结构、非常严密的逻辑。
有一次我陪儿子练琴,他弹贝多芬的《G大调变奏曲》,其中有六个变奏曲。让我非常震撼的是,他看完谱子就跟我说,妈妈你看,每个变奏曲的第一个音和最后一个音、第二个音和倒数第二个音,居然是一模一样的。那一刻我就在想,贝多芬简直就是一个法学家。随着我对音乐了解越多,我越觉得它是一个高度理性化的人类文明的产物,我开始可以理解,为什么尼采会给瓦格纳那么高的历史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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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3年由克里斯蒂安·霍内曼绘制的贝多芬肖像。贝多芬的《G大调变奏曲》作于1800年。(图/维基百科)

法律是规则,是秩序。但我们法学学者希望做的事情,是去弥合那些看似僵硬、看似冰冷的规则与普通人之间的距离。所以我经常会在做普法工作的时候说一句话——法律其实不仅仅关乎抽象的体系规则,更关乎每个具体的人,而每个具体的人肯定都有自己的情感,都有对于民族、对于正义、对于善良的一些基本想象。
音乐与法律所代表的两种精神文明,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互影响和同频共振的。
沈媛:音乐既有非常有逻辑的部分,也有非常有弹性的、对于人间冷暖的感知。它之所以能够构建出一个更大公约数的共鸣,是因为人类长久以来对于什么音型、什么和声组合在一起能够使人感到愉悦、恐惧、紧张或松弛,进行了大量的调研和记录,总结了大量的经验和规范,才有了这么多音乐的高峰。
懂得音乐的逻辑性,也使得我们在理解一些书籍或者其他艺术作品时更容易。比如电影《信条》,角色要倒着走,然后去另一个时空影响一件事情。对于音乐学生来说,这根本不难理解,这就是巴赫的“倒行逆影”。
巴赫写完第一个音之后,就会把乐曲的最后一个音写下来,写完第二个音就把倒数第二个音写下来。这种反向的交织,会在最中间的一个时间点达到和谐。这是一种艺术,意味着当你写下第一笔的时候,你就已经预测到两边交织那一刻会产生怎样的化学效果、音型效果,然后它们继续向着两边走过去,每一处重叠之处皆为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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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于1748年的巴赫肖像画,他手中是《六声部三重卡农》的乐谱。(图/维基百科)

《新周刊》:沈媛说过,巴赫的音乐其实有非常充沛的情感。另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在古尔德之前很少有人公开演奏巴赫音乐,到他之后,巴赫音乐才开始真正流行起来。这是为什么?
赵宏:古尔德第一次录制《哥德堡变奏曲》的时候,是一个年轻有为的钢琴家,正处于人生的、艺术的巅峰,技巧精湛,把巴赫音乐弹奏得火花四溅,像神的孩子在跳舞一样。巴赫音乐的宗教性似乎被他深化了,在更高维度上带来了一种非常纯洁的宗教性。等到人生的后期,古尔德再弹巴赫音乐,就有了一种阅尽千帆、“色即是空”的感觉。再次录制完《哥德堡变奏曲》后没多久,古尔德就去世了。
古尔德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启示:一首曲子放在那里,每个音乐家都可以对它进行演绎。我们的法律也是如此,你怎样去理解法律,怎样去解释法律,怎样去适用法律,这些过程不可避免地带着你个人的价值选择和情感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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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时年23岁的格伦·古尔德录制《哥德堡变奏曲》。(图/YouTube)

沈媛:巴赫的时代相当于中国的清朝,那时的人和我们其实有非常相近的情感。我们来看看巴赫的一首作品。 首先,它的曲式运用了幻想风格,这是一种向古罗马演讲致敬的风格。这就是为什么大家听巴赫的管风琴曲时,一开始总是感觉一惊一乍的,他其实是像演说家一样,用慷慨激昂来唤醒大家的注意力。
紧接着,第二段变成了逻辑冷静的阐述。就像是在罗马元老院,演讲者开始阐述他今天的议题。到了第三段,如果还是继续冷静地阐述,听众可能会溜号,所以巴赫再一次慷慨激昂起来,唤醒大家的激情。第四段又回到冷静阐述,就像写论文一样。最后第五段再来一个高潮。
巴赫还有一些作品是悼念亡妻的。有两种节奏型叫“前16”“后16”,在普通巴洛克音乐中,它有一种很欢快的行进感,像“小呀嘛小二郎”。巴赫在悼念亡妻的作品中运用了扩大快乐的音系,但他真的从中得到解脱了吗?
这些回忆的美好,先是让他升华了、舒展了,然后他运用了一个减七和弦,一个对他仿佛是洪水一般毁灭性的和弦。我们知道,泛起的那一丝快乐回忆,再一次压垮了他,以至于每一丝美好回忆泛起的涟漪都成了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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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赫尔曼·考尔巴赫创作的这幅版画中,巴赫为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演奏。(图/Theodor Knesing)


在古尔德之后,人们开始关注巴赫,究其原因,除了古尔德的演奏之外,也和唱片业的发展有关。在唱片出现之后,尤其是从黑胶变成CD之后,录音师成为音乐艺术的缔造者,音乐家也分成了两类,一类现场演奏更好,一类录音演奏更好。从事现场演奏的钢琴家,他们需要照顾到现场所有的人,让最后一排也能听得非常清楚,所以他们弹的音乐会比较明亮,比较扁平化。但是录音麦克风是非常敏感的,它可以记录音乐更多的色彩变化,(音量)可以弱到极致,也可以强到仿佛在怒吼。这也是古尔德有机会把他最偏爱的巴赫音乐呈现出来的原因。
AI生成音乐是一种倒退和冒犯
《新周刊》:技术对于音乐的影响一直是非常大的。在录音技术产生前,音乐是一种社会活动,现在音乐可以记录、传播,被100年后的人聆听。你们认为,AI会对音乐产生什么影响?
沈媛:谈到“AI音乐是不是音乐”这个话题,要先区分“音乐”和“语言”。大家都听过一句话——“音乐是一种语言”,其实这是一种误解,让人误认为音乐是语言的分支。实际上,音乐和语言是两个逻辑完全不同的符号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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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亲笔签名的《第一小提琴独奏奏鸣曲》乐谱。(图/维基百科)

语言其实是我们人类发明出来的最惊人、最庞大的一种符号学问,它是线性的、排他的、精确的、逻辑的,由于这些特性,我们才可以在这里沟通,我们才能够思考,不会因为模糊而被扰乱。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它很难承载我们的情感。
人类的情感是多态重叠的。比方说我们现在坐在这个房间,体感有一点冷,光线偏白,是一种很适合工作的氛围,这是我的视觉;赵宏的声音是一种温润的女中音,这是我的听觉;我们坐的椅子皮质非常好,这个空间有一种木质的气息,我还记得刚才喝过的咖啡的味道,这是我们触觉、嗅觉和味觉。所以,眼、耳、鼻、舌、身这五个信号,我是同时接收的,它们是我还活着的一种证据。
作曲家的许多作品,就是在写“我活着”这种状态。音乐有一种模糊性、非逻辑性,它不必言说那种情感到底是仇恨还是美好,所以它成为承载情感的最好的容器。而且音乐是动态的,有时小提琴正拉着触人心弦的旋律,突然低音鼓静悄悄地进来烘托气氛,音乐铺垫出来,就仿佛是你鼻子一酸、一下子哭出来的瞬间。所以,音乐很多时候记录、反射着我们的生理反应,这是音乐最擅长的。
1800年前后,我们才确立了“绝对音乐”。也就是说,语言所诉说不了的那个领域还很广阔,我们可以把它交给音乐。到了1900年左右,我们终于以一种谦卑的态度来承认,语言是有尽头的。语言承载的是脑力,但它无法表达出脑力所无法处理的东西。而音乐、美术这些艺术承载的是感知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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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是承载情感的最佳容器。(图/Unsplash)

那么,我们现在所看到的AI音乐,其中一种是生成音乐,这对人类发展了200多年的“绝对音乐”来说,是一种倒退。这种生成式的AI创作是非常有企图心的,而真正的音乐创作,很多时候是作曲者将活着的那一刻所接收到的所有信号,用一种无企图的方式表达出来。随着AI技术的发展,人类的脑力与感知力会不会保留?我还不知道。
我有一个朋友做AI生成音乐,他说他每天在做的事情就是把巴赫音乐剪成碎片,喂给AI吃,让AI生出来一个“巴赫”。我说,等一下,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很恐怖吗?在那个时代,巴赫有养育20个孩子的压力,有求职的艰辛,有教堂给他的KPI,所以他才会写出那些作品。每一个作曲家,都是因为身处那个时代,才成为他。如果是在现在,他也许会成为“码农”或者企业家,未必会做音乐。所以,你把巴赫音乐“剪碎”投喂给AI,让AI再生出一个“巴赫”,难道不是对巴赫的冒犯吗?
我后来问过他,AI生成“巴赫”之后,用它来做什么呢?
这个时代需要作曲家不断创新,我们为什么还需要更多的AI“巴赫”?他说,比如广告的背景音乐,如果需要无版权的巴赫音乐,就可以用AI生成。除此之外呢?他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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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报道,人工智能DeepBach学会了巴赫的套路,它写出来的音乐片段足以乱真。(图/Flow Machines)

这里面又有一个问题:如果只是把巴赫音乐放进AI库里,样本量会太小;但若把所有作曲家的作品都放进去,这个样本又会受到污染,可能会出来一个四不像的“巴赫”。版权方面也有很大的问题,现在有的唱片公司已经开始起诉AI模型一些侵权行为。
所以,我也想问赵宏,克隆技术是被禁止的,因为它有损人的独特性和尊严,那么AI音乐是否在“电子克隆”一个人?我们如何让AI技术继续发展,同时使它对人类不会有所损害呢?
赵宏:AI技术的发展,其实无论对音乐还是对法学,都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我们法学领域比音乐领域更适合去做AI分析、AI模拟,都有人用ChatGPT写法学论文了。让AI做一些法律分析,其实完成度还挺高的。
在法律上,我们有一个基本立场——AI的发展也许是人类技术的一次探索和尝试,但不能让这个尝试打破人的主体性,也就是人之为人的主体性。这是我们法律世界,包括音乐世界,必须守护的一个最重要的价值。
对巴赫来说,AI生成“巴赫”绝对不仅是一个冒犯,而且是一种亵渎。巴赫的作品里,除了有他自己的生存压力,还表达了对上帝的赞美,而AI投喂和生成会把这些东西全部打破,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工具来对待。无论从法律上,还是从我们共同学科的目标追求上,我都觉得是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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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为纪念巴赫诞辰,Google Doodle支持用户自创巴赫风旋律。(图/Google)

在跟孩子谈巴赫的时候,我可能会说,这是巴赫几百年前留给你的礼物,你现在虽然觉得枯燥,但也许哪一刻你会跟他有情感联结吧!他几百年前写给儿子的练习曲,你现在正在弹。如果这个东西变成了AI做的,我怎么传递这个情感,怎么解释这个问题?他肯定不会觉得音乐是承载了人类情感的、非常神圣的东西。
当你破除“人之为人”本身的尊严和神圣性的时候,所有的价值就会坍塌,这是最可怕的事情。
编辑 詹腾宇 运营 马社力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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